（展望與探索雜誌社特約研究員 郭瑞華）
今年10月20日至23日召開的中共20屆4中全會，其表面議程是審議「十五五規劃」建議，然而一般卻認為，這是近年來中共黨和軍的權力結構中最劇烈的一次整肅風暴。出席率創歷史新低、處分規模破歷史紀錄、一批高級將領和地方官員遭到清查，這些現象背後凸顯的，不是權力的穩定，而是權力中樞的深刻不安。
統計數字最能說明問題。按照官方資料，中央委員應到204人（1人已身故），實到僅168人，缺席36人；候補中央委員應到167人，實到僅147人，缺席20人。兩項合計，56名中央委員會成員未出席，缺席比例接近15%。這一比例在中共黨史上極為罕見，其震撼力甚至超過許多重大人事調整本身所造成的影響。雖然部分缺席者可能因健康或工作因素無法出席，然而整體名單仍具有觀察價值，因為缺席重要會議常是官員失勢的先兆。
處分規模同樣創下紀錄。全會一次性開除14名成員黨籍，其中10名中央委員、4名候補中央委員。這是改革開放以來單次處分人數最多的一次，也打破十八屆七中全會一次性處理12人的紀錄。而且，這次清洗的特別之處，在於候補委員遴補時出現明顯的「跳過」現象：11名候補中央委員被遞補為正式委員，但其中7名排名靠前者被「跳過」，包括4名軍方將領。這種打破常規的做法表明，選拔標準已發生根本性改變。
被清洗的9名上將並非孤立事件，而是圍繞著一個被稱為「東南幫」或「福建幫」的政治網絡展開的。這個派系源於原南京軍區，尤其是由習近平在福建任職期間長期互動的第31集團軍系統而成。何衛東和苗華都出身於此系統，其中苗華更被視為整個網路的「核心靈魂人物」。
這個派系透過共同的籍貫（多為福建、江蘇）、上下級與戰友關係，在第1、第12、第31集團軍中形成高度重疊的人事網絡。權力在得到強化的同時，也逐漸與以軍委副主席張又俠為代表的另一山頭發生衝突。這次清洗的實質，是軍中權力再分配的結果。但最關鍵的是，官方對這次清洗的表述，已經超越傳統的反腐話題，上升到政治忠誠層面。共軍《解放軍報》社論痛斥這些將領「信仰坍塌、忠誠失節」，「嚴重破壞黨指揮槍原則和軍委主席負責制」。這表明整肅已從反腐升級為對「政治背叛」的懲處。
對習近平而言，這是一次重申「忠誠無上限」的示警行動。即便是他親自提拔的將領，只要被認為動搖了對體制的絕對忠誠，也沒有任何寬容。何衛東曾擔任中央軍委副主席，是權力中樞的核心成員；苗華擔任軍委政治工作部主任，掌握全軍思想政治工作。他們的倒臺，顯示習近平對另立「中間權力層」、挑戰其權威的派系，絕對不能容忍。
全會後，中央軍委由7人縮減為4人，增補軍委紀委書記張升民為副主席。這一人事安排釋放出三個政治訊號：第一，忠誠優先於能力：張升民作為軍中紀檢首席，被稱為「軍中紀律沙皇」。習近平選擇提拔他而非具有豐富戰場經驗的劉振立或其他戰區司令，清楚顯示專業能力已被政治可靠性所取代。第二，派系的再平衡：張升民與習近平同為陝西籍，其火箭軍背景有助於重整遭重創的火箭軍體系，同時能夠牽制張又俠的勢力。這種調整表明，新的權力格局是透過地緣、政治立場和對主席的絕對忠誠來重組。第三，信任圈的極度收縮。中央軍委沒有增補其他軍委委員，甚至國防部長董軍也未進入軍委，這種「寧缺毋濫」的安排，意味著習近平對軍隊的信任度已降至臨界點。
這次整肅看似加強習近平的個人控制，實則暴露體系內部的深刻問題。張又俠成為軍委中唯一擁有實權的副主席，軍權更加集中於主席一人之下。但這種絕對集中的背後是什麼？是權力基礎的不穩定。當領導人必須不斷地整肅自己曾經提拔的核心將領，剛好說明其權力缺乏可持續的信任機制，整肅的頻繁和深入程度，與其權力的穩定程度成反比。
同時，黨內政治也因此陷入危機。56名中央委員與候補委員缺席創造的權力真空，尤其22名上將缺席造成的軍權空缺，多個戰區與軍種主官同時懸缺的現象，都表明整個權力體系正在經歷劇烈震盪。更嚴重的是，經過兩年的連續清洗，能獲得習近平信任又具有專業資歷的高層官員已經寥寥可數。這勢將造成官場的極度不安，以及普遍的自我保護心理。
最令人擔憂的是，這種清洗模式正在制度化。當連心腹都可能被整肅，整個體制內形成一種「寒蟬效應」；官員傾向於不作為，因為其行動都可能被解讀為對最高權力的挑戰。這種氛圍不僅削弱對領導層的向心力，也讓決策風險上升。當習的權力變得更加集中，但執行力卻可能下降；控制變得更加嚴厲，但治理效能反而受損。權力的過度集中會導致決策的封閉性，而缺乏制衡的權力，最終也容易導致決策的失誤。
中共高層的這一輪整肅，本質上呈現一項「權力悖論」：派系網絡原本是習集權的工具，但一旦形成獨立勢力，就成為潛在威脅而被清除。結果是，高層官員都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境。既要表現忠誠，以避免被清洗；又要避免顯得過於突出，以免被視為有野心。久而久之，官員的忠誠變成出於恐懼的表面服從，整個體系由內心效忠轉為被動應付。
更值得關注的是2027年21大的人事布局。張升民成為最大受益者，67歲的他比張又俠年輕8歲。屆時張又俠將退休，張升民可能接任第一副主席並進入政治局，成為下一輪軍中核心人物。但這種接班安排的標準，已經完全改變以往強調的戰功與專業資歷，已被「忠誠執行者」的身分所取代。這預示著未來幾年中共將繼續透過以「整肅換忠誠」的方式重塑權力結構，直到形成一個由「絕對忠誠者」組成的權力團隊。
表面上看，中共最近的高層整肅規模空前、手段果斷，展現出習近平的絕對權威與控制力 。然而，我們必須深入思考：為什麼一個權力如此集中的領導人，必須不斷整肅自己親手提拔的核心將領？這種頻繁且深入的清洗，反而透露出習對體制內部的深刻不安。當最高領導人必須不斷整肅自己曾經提拔的核心將領與舊部，這恰恰說明其權力必須依賴高壓整肅來維持。權力越是集中，不安全感似乎就越強烈；控制越是嚴厲，體制的凝聚力反而越下降。這是一個危險的惡性循環。
未來的21大將決定這個惡性循環是否能夠被打破，如果繼續以忠誠作為唯一的選拔標準，用清洗作為主要的管理方式，如此一來，儘管權力的集中度會進一步上升，但整個體系的活力與穩定性反而會持續下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