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前言
冷戰後，由於中國大陸與歐洲國家的經濟交流增加，雙方關係發展迅速，但在政策上，發展歐洲關係並非北京當局外交上的重點。相較於對歐關係，北京更在意對美關係的發展和變化，還有「中」日關係的走向，以及自己與其它亞洲鄰國的政經互動。值得注意的是，歐盟一度對中國大陸實施武器禁運，但與此同時也垂涎中國大陸的市場，並積極吸引中國籍企業家赴歐投資。在此經貿相互產生誘因的驅動下，「中」歐關係的頻繁接觸與持續深化不知不覺走了快40年。
原本「中」歐關係不像「中」美關係那樣起伏不斷，緊張連連，但近年來，中歐在鐵路、太陽能電池板和風力渦輪機行業的分歧日益加深。歐盟擔心，在北京當局補貼政策的推動下，大陸製造業的產能過剩現象將加劇其對「中」的貿易逆差，並擔心會員國市場上將充斥着廉價的中國製產品，從而損害境內會員國企業之利益。另一個懸而未決的爭議是醫療設備，今（2025）年歐盟委員會宣布將中國籍公司排除在超過500萬歐元的公共採購訂單之外。對此，北京方面決定採取一些針對歐洲籍企業的類似性報復措施，以作為回應。
當前影響「中」歐關係的變數還有俄烏戰爭；這場近四年的武裝衝突讓「中」俄之間原本密切的經濟和外交夥伴關係受到許多歐盟國家的質疑，他們認為（或懷疑）北京當局間接支持俄羅斯在烏克蘭的軍事行動。倘若將來俄烏戰爭劃下句點，「中」歐關係或將少了一個矛盾，但美國非常可能會把更多外交資源轉向對付習近平政府。屆時，「中」歐關係會變得更好或更壞，依舊充滿變數。歐盟時至今加還是相當缺乏對「中」關係的自主性；詳言之，該不該與北京建立更穩固和更多的合作，並非取決於布魯塞爾的政治決定，而是受制於華盛頓的利益判斷。
貳、「中」歐關係發展歷程
北京與歐洲民主國家的互動始於1975年左右，但雙邊真正啟動實質性的官方與民間互動是在冷戰結束後。自1990年迄今，中國大陸已成為歐盟最大的貿易夥伴，而歐盟則是中國大陸第二大貿易夥伴。「中」歐雙方的貿易增長速率高於中國本身的經濟成長速度，從1985年的143億美元上升到1994年的456億美元；目前「中」歐雙邊貿易額每天則是高達15億美元，彼此經貿互賴之深，可以想見。然而，「中」歐雙方在經濟與政治上的制度性合作程度甚微。
2024年10月4日，由於中國大陸長期補貼國內電動車產業造成不公平競爭，經過長達一年的調查後，布魯塞爾決定對來自中國大陸的電動車徵收反補貼的平衡關稅；毋寧，除了對中國大陸的電動車徵收既存之10%關稅外，歐盟執委會可以隨時對中國大陸製造的電動車徵收35%的平衡關稅。10月8日，中共商務部決定對從歐盟進口的白蘭地（酒）採取臨時性的反傾銷措施，將稅率定在30.6%到39%不等。此外，從10月11日起，進口歐盟白蘭地的業者必須向中共海關單位繳納相應額度之保證金。
2024年10月31日，歐盟以因應中共大規模公共補貼為由，正式對來自中國大陸的電動車徵收上述提及的額外關稅。11月15日，中共商務部對原產於歐盟會員國境內的白蘭地實施反傾銷措施。今年7月5日起，中共官方又進一步要求歐洲的出口商主動提高出口酒類產品之價格，否則將會被徵收高達34.9%的反傾銷稅。
從上開一系列貿易事件的發展可推知，「中」歐之間的關係在走下坡，雖然雙方依舊是彼此第一或第二大的貿易夥伴，但經貿互賴過程中產生的爭議已然越來越多（從高階工業產品到低階傳統農產），未來是否可能演變成類似目前美「中」之間的貿易戰爭，相當令人關注與憂心。
在美國川普總統第二任期對多國強行單邊施加「對等關稅戰」之際，中共商務部長王文濤與歐盟執委會負責貿易和經濟安全事務之委員塞夫柯維奇（Maros Sefcovic）舉行了遠距會談，就雙方貿易市場的自由化和電動車售價問題進行了談判。事後，2025年7月8日，歐盟執委會主席馮德萊恩（Ursula Gertrud von der Leyen）在歐洲議會上指出，中共現在對歐盟有極大的貿易順差，而此現象與北京當局採行大規模的補貼與歐盟會員國企業進入中國大陸市場面臨較多限制有關。據此，歐盟要求北京應讓歐洲的企業與中國企業在市場上公平競爭，並盡可能取消對稀土出口貿易的數量管制。
2025年其實對「中」歐雙方意義非凡，是彼此建交50週年。9月24日，中共國務院總理李強與馮德萊恩會晤時表示，希望歐方履行貿易自由化與投資開放的承諾，堅持公平競爭和世貿組織的相關協定，避免將經貿問題泛政治化、泛安全化。李強也同時強調，目前國際形勢複雜又充斥越來越多不穩定或不確定因素，「中」歐雙方應有責任共同承擔與面對，並堅守戰略自主、公平正義，以期「在全球性事務中發揮建設性的作用，更好的維護中歐和國際社會之共同利益，做世界的穩定性、確定性力量」。馮德萊恩則回應，歐盟願與中國大陸積極落實今年取得的共識，透過協商解決分歧，並期望彼此在貿易、投資、環保、發展援助等方面取得新成果；另外，歐方亦十分欣賞中國大陸在因應氣候變遷相關議題上所做努力和發揮的示範作用，冀望與中國大陸深化此領域之相關合作，一起推動和落實永續發展。
参、起伏的「中」歐關係：不穩定中尋求穩定
隨著2025年1月川普重返白宮任職美國總統，中國大陸與歐盟同步面臨來自華盛頓的外交壓力，也因而出現新的雙方合作契機。與此同時，「中」歐之間過去幾年積累堆疊之貿易衝突、價值分歧，以及戰略對峙，仍有相當一部分未見消解，彼此對立的狀況似乎替未來的合作帶來相當程度之不確定性。
歐盟從2019年以來，即以「合作夥伴、制度對手、經濟競爭」等三大角色來定性北京當局，因而致「中」歐關係齟齬不斷，儘管迄目前為止，雙方均將風險限縮在可控範圍內，然而，川普第二任期開始後，互惠關稅引爆的貿易衝突讓「中」歐雙方產生較強的合作動能，屢屢互釋善意，有意尋求聯手來抗衡來自川普政府的壓力。
由於2025年正逢「中」歐建交50週年，加上今年7月底中共與歐盟在北京舉行峰會，使得外界對於「中」歐關係會更加緊繃、漸行漸遠，抑或是有所改善，留下諸多模糊與想像空間。事實上，當前「中」歐關係處於一種戰略模糊的過渡階段，既有競爭，亦有合作。中國大陸不能沒有歐盟的支持，但又難以和歐盟成為交心的夥伴；同理，歐盟無法將中共視為敵人，但要以朋友視之又存在一定程度的困難。此一利害交纏又戰略模糊的局面，擬分析如下：
一、經貿關係
中國大陸是歐盟最大的貿易夥伴之一，而歐盟也是中國大陸的重要貿易市場。雙方的貿易往來在過去幾年中持續增長，但存在著明顯的失衡。舉例來說，歐盟曾對中國大陸產品徵收關稅和反傾銷措施，以保護其會員國境內的產業，這在一定程度上妨礙了雙邊貿易的進行。2024年中國大陸對歐盟的直接投資（FDI）首次出現成長，顯示雙方在經濟互動上確實具有潛力。中共外交部對此表示，「歐洲是可信賴的夥伴」，而布魯塞爾方面也表達願與中國大陸發展「有建設性之關係」。
歐盟主管貿易事務的執委塞夫柯維奇已積極與「中」方的對口機關展開對話，試圖在棘手的電動車補貼爭議中尋求解決之道，並同時為會員國白蘭地出口中國的受限問題爭取較為優惠的貿易條件。此外，由於2024年歐盟自中國大陸進口稀土占比高達進口稀土總額的7成以上，因此未來能否穩定自中國大陸獲得稀土，將直接影響歐盟的經濟發展、產業獲利和綠色轉型。鑑此，「中」歐透過談判達成共識，由中國大陸宣布建立「稀土出口快速通關機制」，回應歐盟對關鍵原料供應穩定的需求與關切。
「中」歐當前的貿易關係正面臨一些結構性失衡，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現任總理李強希望擴大與歐盟的貿易合作，推動貿易朝向更為平衡的方向調整。特別是在綠色產業、數位科技，以及產業鏈供應鏈等領域，積極尋找可以合作互利的基礎，以實現更高層次的共贏與共好。李強表示，希望「中」歐在平等互重的基礎上，藉由對話、協商和諒解來解決經貿合作中產生的問題。同時，期望歐盟能為前往其會員國投資的中國籍企業提供公平、公正和非歧視的商業暨投資環境，從而促進雙邊貿易的多元化及平衡發展。
歐洲理事會主席科斯塔（António Costa）認為，與中共保持高層互動，加強多個領域或不同官方層級的對話與溝通，有助於雙方增加互信，並為解決共同問題創造良好氛圍。此外，歐盟也願意與中國大陸共同維護國際多邊主義建制，攜手因應氣候變遷等嚴峻挑戰。
二、政治與外交因素
中國大陸和歐盟其實面臨許多共同的挑戰，如氣候變遷、永續發展等。然而；在人權和政治制度方面的分歧並不容易化解，導致雙邊關係能升溫的幅度始終有限。歐盟對中國大陸的人權政策有諸多批評，而中國大陸對來自歐盟的指責難表認同，解讀成西方勢力的干涉，並不符合中國的實情。儘管如此，人權議題基本上沒有阻礙「中」歐的交往，北京當局宣布解除對歐洲議會人權小組，以及某些現任與前任歐洲議會議員之制裁。
歐盟方面也盡可能避而不談人權，轉而強調願意在數位治理、綠色轉型與氣候變遷等議題和中國大陸合作，並就人工智慧的治理、供應鏈韌性等新興議題進行溝通和討論。
三、影響關係的其它變數
中國大陸國家主席習近平針對「中」歐關係的未來走向提出三點主張：（1）堅持相互尊重，鞏固夥伴關係定位；（2）堅持開放合作，妥善處理分歧摩擦；（3）踐行多邊主義，維護國際規則與秩序。然而，要做到這三點，有相當程度的不確定性，因為當下的歐盟正遭遇較難評估或預料的挑戰。
首先，不少會員國境內出現民粹主義且聲勢有上升的傾向。其次，貿易上的保護主義在許多會員國境內逐漸勢力抬頭，這對「中」歐關係的穩定帶來相當程度的不確定性；再者，俄烏戰爭和以巴衝突的接續發生，讓歐盟的安全環境日益惡化，外交上也與美國嫌隙日增。所以，歐盟就算不喜歡中國大陸，但客觀上雙方確實需要彼此，尤其在川普執政的期間。這也就是說，歐盟必須意識到，中國大陸恐怕並非歐洲安全最主要的威脅源；反相地，以短期利益來看，與中國大陸合作的歐盟可以獲得更多的利益（與和美國合作相比）。
四、展望未來
隨著「中」歐關係即將進入新的一年（2026），雙方基本上都希望能加強經貿合作，並在一些共同面臨的挑戰上攜手前行。由於今年是「中」歐建交50週年，雙方舉行了一連串的重要會議，可以預期，未來雙方在互動上仍將高度自我克制並理性務實，持續對話是延續關係和管理風險的基調，分歧不會完全化解，但產生的衝突也不致於讓彼此反目成仇。更重要的是，如果美國繼續擁抱單邊主義的外交思維，「中」歐將可望在多邊主義的基礎上形成一些重要議題的合作來回應美國或是制衡美國。
肆、結論
整體而言，中國大陸與歐盟的關係是一個充滿機遇與變數的互動。雙方在經貿的互賴已不可能於短時間被斷鏈，但在一些較敏感的貿易項目上，「去風險化」的調整政策是可預期的。無論是北京或布魯塞爾，兩邊的決策者都在思索如何在必須合作與競爭難免的交往中尋求一個巧妙的平衡。歐盟領導人馮德萊恩也認為，「中」歐作為當前世界舞臺上的主要行為者，必須在交往過程尋求平衡，並進行風險共管。由此觀之，「中」歐雙方的關係不可能破局，但要推進或突破在可預見的未來較不可能發生。氣候治理或許是一個例外，因為歐盟與中國大陸均面臨氣候變遷帶來的嚴峻挑戰，且在應對氣候變遷方面有各自的技術與經驗，所以確實可以在產業緣化或科技創新這部分攜手，甚至共同開發和推廣清潔能源技術，實現個自的淨零排放目標與能源轉型，並在國際氣候談判中共同推動去碳化的相關措施或制度。
「中」歐關係未來會如何發展仍有待觀察，但從雙方不斷協商與持續合作的過程中可知，一種有效的互動模式已然形成，亦即，雙方以風險管控與功能協作的基本態度保持互動，也同時保留各自的行為彈性與話語空間。此一情況恰好說明，在詭譎變動的國際政治環境裡，沒有什麼敵人不可以變成朋友，也沒有什麼朋友是不可能變成敵人。易言之，對手與夥伴的二分原則已不再適用，當然也就不能詮釋「中」歐關係。事實上，「中」歐關係的轉變已不可能是從合作走向對抗的單向線性過程，而是會在衝突與合作、友好與敵對之間來回，以一種動態起伏的方式演繹複雜的過程。
